【长门赋】叁
大红华袍加身,苍白的指尖抚上缎面绣着的鸳鸯时,陈阿娇有一瞬的愣神。
“谧心,这戏服......”
“翁主,今儿唱的是《白蛇传》。”
陈阿娇默然,摩挲着广袖的袖口。庄重锈红的缎面,细细的金丝绣着鸳鸯戏水。
霞帔倒是许多年没有穿过了。
——
月明星稀,鸟雀都不多嘴的秋夜,人民的生活倒是热闹如常。戏楼大堂坐满了客人,二楼雅座内掩着些执扇的富家公子。
“咿咿呀呀”地一开了嗓,堂内推杯换盏的喧闹就都停了下来。
陈阿娇声像灵雀,润润如清泉,婉转低吟的浅唱浸润了每个人的心。她跳着唱着,却不看堂下如痴如醉的人们,一双媚眼只看着楼外的远山,似水般深情。
远山下有河水,远山上有新月,远山是幽莹的柔光,是该沉睡的梦境。
唱戏能让她快乐,可又不能一直快乐。
长袖舞动,艳红的戏袍霞帔衬得那人千娇百媚,二楼竹帘里的公子慢慢地饮着酒,一眼不错地盯着楼下的人。
红衣的阿娇,多年不见。刘彻突然想起那年阿娇一袭大红骑装策马奔来,束着高高的马尾,怀里抱着小红狐笑着叫他,“阿彻!”。
那样的人儿,热情似火,骄艳如阳,就是羞怯也是明媚的。
那样的人儿,对比身在沼泽的自己,太过耀眼,以致遇见了就再也忘不了了。
酒杯转了弯又送到嘴边,他一口饮下炽烈,放任喉中低沉压抑的啧声。
世上总有的事是无解的。就像如今阿娇衣衫未改,容貌依旧,但他知道,内里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再了。
正唱至中段,棒骨的打击声突然乱了节奏,台下的听众躁动起来。陈阿娇断了吟唱,皱眉回头望,八尺的男儿突然几步踏上了台,改了音徵的小调又吟了起来。
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”
循着郎朗的男音望去,阿娇发现竟是刘彻。他也穿着一身戏服,配着她《白蛇传》的霞帔正是一套成婚服,那红就好像他们当年大婚时的那般。陈阿娇一瞬间红了眼。
台下的看客窃窃私语。
“这是哪儿来的小郎君,欺负了这美娇娥!”
“陈公子你又何尝能知这不是一对生了误会的鸳鸯,别打扰了一段姻缘才好!”
......
“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”刘彻不理周围,只望着陈阿娇,还吟着这首《子矜》。
陈阿娇怔怔看着他,心里恍惚、克制、悲愤,最后都化作了委屈,一抹眼泪拽着衣裙就下了台。
这刘彻好生欺负人。
——
谧心护主,正想追去,可还没动身就被刘彻的暗卫拦了下来。
陈阿娇边跑边抹着眼泪,什么一日不见如三月兮,这种话他怎么说的出口。
等到气喘吁吁地停下来,这才发现周遭已空无一人。屋外的天黑漆漆,这僻静处也没个烛火灯光,只隐隐约约的月光还能照着些亮。
她也再顾不上心里翻涌的情绪,环顾四周有些害怕。循着月亮,看见前方似乎有个黑影越来越近。
“谁?!”
黑影听见叫喊,微微停顿。
“是我。”
熟悉的声音穿透黑夜传过来,在寂静幽深的小巷安抚人心。
听见是他,陈阿娇不得不承认自己松了口气,可还是抹不过脸,心中又还有气。
“是你又怎样?你别过来!”
刘彻像是听不见,继续往前走。
“我叫你别过来!你再往前我不客气了!”陈阿娇蹲下身随意找了块石头攥在手里,待人走近能看得见身影,扬起手作势。
刘彻轻笑,脚步不停,“阿娇什么时候学会打人了?”
“咻”话音还没落,石子就顺着刘彻耳边飞了过去。
阿娇又捡起块石子掂在手里,“打人可不用学。”
刘彻只是偏了偏头躲过了石子的攻击,忍不住笑意,“你这可不叫打人。”
陈阿娇又用力朝着他的脸掷过去,却没料到这一下太用力,反倒叫自己后退了一步,结果绊到了石子,一下子跌坐在地上。
“啊”脚踝传来刺痛,阿娇捂着小腿,脸埋在膝上,怕是觉得丢脸,一动不动。
刘彻近前,蹲下,瞧着鸵鸟似的人,略微无奈地轻叹一声。
“给我看看。”
鸵鸟小小的背影轻晃了晃,像是最后的倔强。
刘彻伸手,指头在她背上轻点。
“听话。”
——
陈阿娇红着脸趴在刘彻背上,感受着他抬着自己大腿的那双手,苍劲有力。想着刚才他点自己那两下时,一瞬间身子就像是要烧起来似的,火星子从背脊处那两点向着全身散过去。
让她再没了力气抵抗。
街上四下无人,远处的灯光忽明忽暗,照不到两人半点,刘彻背着阿娇,在黑暗中慢慢地走着。
“你要带我去哪。”很久之后还是阿娇忍不住开了口。
“回皇寺,让母后罚你。”
“你!”
等到了意料之中的气急败坏,刘彻忍不住轻笑出声。
听见他笑,陈阿娇愣了下慢慢灭了嗓子,待到刘彻以为不会有下文时,才听她凉凉一句,“如今,也是为鱼为肉,任人宰割罢了。”
刘彻脚步微顿,敛了脸上的笑意,还想说些什么,却感觉到身后的人已经把头趴了下去,不愿再说话。
不禁自嘲,刘彻啊刘彻,你以为你们现在还是能说笑的关系?
——
走了好久,才找到一家还开着门的客栈,刘彻把陈阿娇安置在床上,便准备掀了衣裙帮她看伤。
阿娇往后缩了缩腿脚,避开了刘彻伸过来的手。
“不用。”
“阿娇再犟,吃亏的可是你自己。”待她没甚反应,刘彻没管那么多,径直捉住了她的腿,一掀裙摆,露出了纤细白嫩的小腿。
在脚腕处摸了摸,“没伤着骨头,就是青了些。”
阿娇默然,微微用力抽回了赤足,纤纤玉柔藏回了宽大的华袍下。
防备和芥蒂让刘彻眸光一瞬暗淡,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。
“阿娇哪一处我没见过?”
今天刘彻厚脸皮惯了,陈阿娇当做没听见,整了整衣摆,“陛下日理万机,怎么今日这般得闲,不知道的还以为您退位让贤了。”
这话实属大逆不道,要是让宫里的宦臣婢子听见了必是要吓得尿了裤子。
刘彻也不生气,“这妮子倒是半点不肯吃亏。”
“咚咚咚”
突然的敲门声暖了气氛,刘彻起身开门。
“客官,小店特送暖酒一壶,瓜果小餐,恭祝两位今日合欢之喜。”
店家小二是个机灵的白面小伙,拿了刘彻一锭金,殷勤得很。
合欢之喜?陈阿娇愣了,遂又看了一脸了然的刘彻,这才反应过来,两人现今这一身大红戏服,在外人眼里可不就是刚结秦晋之好。
“有心了。”刘彻笑着接过食案,也不解释。
小二临走又悄声对着刘彻,“客官,要水尽管吩咐小的!”挤眉弄眼,揶揄之意不言而喻。
“哈哈哈”油嘴滑舌的小二惹笑了刘彻,却惹得阿娇黑了脸。
“再乱说,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店!”
小二怕了这悍妇,逃也似的跑了,心里还暗暗可怜出手阔绰又英俊不凡的客官娶了个夜叉。
“啧啧啧,悍如废后陈氏,可娶不得呀!”
陈皇后的恶名京城人尽皆知,黄口小儿都知道娶妻娶贤,不能像陈皇后骄横善妒。小二怎么也想不到,今天见的这悍妇正是他们的经典反面教材陈阿娇。
这边,阿娇把被冒犯的火正往刘彻身上撒。
“你干嘛让他过来!”
刘彻将食案摆在桌上,故作无辜,“是小二擅自做的主,阿娇可别冤枉了我。”
“哼”陈阿娇拽着被子背过身,不再理他。
刘彻掸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的食器,嘴角的笑露着点坏意。
“阿娇要不要吃点?”
“不吃!”
“是馄饨。”
......
陈阿娇最终还是屈服了,搅着碗底的白汤,想到了之前那碗馄饨,都没吃几口还赔了刘彻一个条件,实在是亏得很。
刘彻坐她身边一边饮着小二送来的酒,一边枕着头侧目看她。世人都道陈皇后娇贵,蛮横无理、挑剔苛刻出了名,可眼前这人却又实在是舀着馄饨汤一口一口喝得香甜。
可见世间传言大都不可信。
刘彻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。
其实他比谁都知道传言不可信。
阿娇从小娇贵,但却并不挑剔。她是天之娇女,人人宠爱,衣食住行从来都不用自己考虑,她都不知道世上有比她的更差的东西,又何来挑剔?
年幼的刘彻羡慕阿娇,羡慕她众人疼爱,羡慕她锦衣玉食,羡慕她可以住在亲人给她搭的金屋里永远天真。
他骗她吃馊了的黍米。
那是自己和母亲从前受苦时经常吃的东西。
那时阿娇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,可自己面不改色地吃完了一碗后故意问她,“阿娇觉得不好吃吗?这是阿彻最常吃的。”阿娇便无措极了。
“好吃的。”抓着一把又往嘴里塞,刘彻看着她怀疑自己又忍耐不住的表情时,心里升起报复的快意。
那时的刘彻想碾碎她的天真。
当晚阿娇就吃坏了娇贵的肚子。
皇祖母震怒要抓人,当刘彻以为自己肯定要被抓被罚,却没想到这个身娇肉贵的金娃娃难受得边哭却边说,“是我自己偷吃的东西。”
他羡慕她众人疼爱,厌恶她锦衣玉食,却实在忘不掉她吃黍米时的眼神。
——
“你喝了太多酒了。”
看着刘彻一杯接一杯地饮,虽然不太想管他,可想起明日早朝,阿娇还是说话了。
刘彻从回忆中凝神,看着眼前的阿娇,笑了,“阿娇要饮些吗?”